侯少奎：演戏全靠气

侯少奎《千里送京娘》饰赵匡胤

杨：这出戏 （ 注： 《 送京娘 》 ） 特别有意义，周好璐是周传瑛孙女，是南昆；而您是北昆，侯永奎的儿子，这样配戏，真是难得，或许也是绝唱。

侯：是啊，南昆北昆，都姓昆，南北交往，昆曲的戏都要学，南昆的戏应该学，北昆的戏也要学。

正如年年岁岁花相似，岁岁年年人不同。只道是不悔梦归处，只恨太匆匆。

昆曲传承

杨：看到资料说，您父亲把三分之二的戏都带走了！太可惜了，看了真是心颤……

侯：他带走很多戏。由于各种原因，没有传下来。后来由于生病，教都教不了，话都不能说了。很多戏包括京戏，都带走了。所以现在谁学我们都教，也不保守。

杨：蔡正仁也说了，很焦虑，他希望有人来学，可是不多，没有人好好学。所以很着急。您有多少戏？

侯：怎么说呢，继承的不太多，也就学了二十来出戏吧。包括京昆。“文革”那时候，老人们都健在，但老戏不能学了。最好的年华，身体也好，条件都好，可惜没有学。主要演样板戏，影响很大，帮助也很大。从表演、音乐方面，都没有停，这也是我基本功没有丢失的缘故。后来第二次北昆恢复以后，我就演出。经过这么多年，跟着时代前进。

杨：现在搞大戏，好像反响不是很理想。

侯：花了很多钱，好多服装、道具、布景。这种大的戏，我不怎么太欣赏，老脑筋吧，还是喜欢传统的东西。我老感觉，从服装、布景方面花功夫比较大，从人物、结构，从整个的艺术，我看不出来（ 花的力气 ），挺花哨的。我不反对搞大戏，但是一定要搞精品，搞好的作品。不要光从服装布景方面想，一定要从戏、从剧本方面 （ 下功夫 ）。我们也希望搞大戏搞出精品来啊，传承下去不好吗？传统好多戏都是大戏嘛。 《 牡丹亭 》 《 玉簪记 》 《 西厢记 》 《 桃花扇 》 《 长生殿 》 都是大戏，都传承下来了。现在条件好了，有钱了，搞大戏，能传承下去也好嘛。但是你如果粗制滥造，简单地“适应时代的潮流”，那我觉得比较难。

杨：比如 《 刀会 》，那个也没用多少钱，但是绝对是经典了。毫无疑问的，是传统了。

侯：就俩椅子，唱“大江东去……”，绝不是天幕上打长江的水，哗哗哗的声音。也可以大布景啊，我们没有。现在老想走捷径不行，要踏踏实实，在传承的基础上发展革新。你不学习，不下功夫，就凭脸蛋、嗓子，就能搞出好作品来吗？

杨：就是您父亲那句话了， （ 年轻 ） 以为会演戏，实际上不会。等到会演戏了，演不动了。现在很多年轻人没有悟到这一点。

侯：现在小年轻都漂亮，南昆北昆啊，都漂亮。这些小孩们真好看。

杨：昆曲，说到底，还是要真功夫。有机会，年轻时可以风光一阵子，但到后来，还是凭实力。

台下十年功

侯：现在很多人不愿意吃苦。现在练功，跟我们那个时候没法比了。比如我一出 《 夜奔 》，我要天天练。基本功，压腿劈腿，腰功腿功旋子……单项练了还要拉戏，就是从头至尾唱一遍，也没有乐队伴奏，一天拉两遍，每天两遍！你拉一遍，台上演一遍，就感到“吼吼呼啦呼啦”，喘，这叫“拉风箱”。你不能台上拉风箱啊！内练一口气，外练筋骨皮。这一口气，从头至尾不喘！越唱 （ 演 ） 越有劲，到最后，下场以后感觉，啊，很轻松！ （ 如果 ） 看的观众跟你一起累，那真叫累！不能让观众看到你累。欣赏你的作品嘛，不能看到你累，哎呀太累了，快下去吧——那就完了！

侯少奎《牡丹亭·冥判》饰判官

现在孩子不吃那个苦。就想台上一鸣惊人。这可能吗？现在年轻人，条件吧……我要求的嗓子达不到。唱昆曲必须得有好嗓子啊，难度很大，又没有过门，一句接一句地唱，你不能唱了上句就没气了。 《 夜奔 》，一句一个动作，载歌载舞四十分钟！过去那个康生，他跟北昆接触比较多 （ 注： 最早北昆的牌子还是他题的字 ），他看 《 沙家浜 》， 《 奔袭 》 那场，让他提提意见嘛，他说，你们这么多人，不抓我！侯永奎他一个人， 《 夜奔 》，就抓住我，跟着他满台跑！你 《 奔袭 》 这么多新四军，你不抓我。他举这么个例子，就是说，一个人的戏，那么抓人，就是唱念做表舞。

所以要想昆曲不灭，一是要有接班人，接班人一定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，要不这个事业慢慢就完了，就灭了。后继无人。还是这个问题。你看我们条件这么好，世界遗产了，国家也支持了，你再搞不好，对得起谁啊？我们比较着急，后继无人啊。

杨：作为大武生，舞台上成就，怎么来的？您父亲说，现在不会演戏，等你会演戏了，演不动了。

侯：其实真不容易。我学戏比较晚，我初中毕业，十六岁以前没有练过功。我就到戏班看戏多，京剧，偶尔有昆曲。京班也有昆曲。京剧老人我都见过。很有眼福。都见过，梅尚荀程。父亲不让我学戏，想让我上学。我喜欢画画、写字。结果我拿了自己写的画的去报考，就考上了中央美院。

这时北方昆剧代表团回来以后，没人，白云生老师的孩子、韩世昌老师的孩子、马祥麟老师的孩子、侯炳武老师的孩子，等等，都去了。北昆当时没有人，都是从各个地方调来的人，歌剧院、舞校、中国戏校、北京戏校，都有，丛兆桓也是那时候过来的。我也去报名。那总得听听，看你怎么样啊。金紫光、边军，当时负责的，一起听我唱，我故意定了个小宫调，扯着嗓子唱 【 点绛唇 】： “数进经筹……”哇，嗓子这么好！当然我血液里就有，就喜欢昆曲。

所以我考上美院了，考上了我没去。北方昆剧院也要我。父亲让我自己选择。父亲说丑话说前面，你还是做艺术家画画写字吧，演戏苦。我十五岁就成名了，你十六岁才开始学戏，吃得这个苦吗？我没教你学戏，就是 （ 因为 ） 太受苦了。不过他让我自己决定。我说演戏。他说你选择，我不反对。可是得准备吃苦。

十六岁，那时我骨头硬了，个头也长了，我一米六七了。那练功苦啊。我自己下决心，既然来了，就不怕。我唱上没问题，就练功。夜以继日。人家一遍，我两遍。每天4点钟起来，我的恩师就是大武生侯炳武老师。这是我的开蒙老师。摁着一条腿，扳着一条腿。光踢还不行，还得扳，让你筋能更快地抻长。疼啊，撕心裂肺的感觉，晕死人啊，像上刑似的。但是我没掉过一滴泪！老师开玩笑：你招还是不招？我说不招！不招！咬牙不招。老师说我好样的。我每天还吊腿，把身子拴在柱子上，把腿一吊，等把绳子一松，哇，就摔在地上。待几分钟，再换另一条腿，再吊……

就这么，真练出来了。

《 倒铜旗 》 是我继承的第一个大武生的戏。又叫 《 出潼关 》 《 三挡 》，是 《 麒麟阁 》 的一出戏。同时期，父亲教 《 挑滑车 》。父亲是演出团团长、艺术委员会主任，又是共产党员，可能有很多顾虑吧，他不教我，他让侯炳武教我。侯炳武是我恩师，他影响了我一辈子！所以我说，杨老师啊，演戏也是演本人。学戏先学做人。人要好德，以诚待人。过去老人也教育我们，人要厚道，不要学奸。实心实意。过去旧戏班子很厉害……嘴也很损。宁给二亩地，不教一出戏！

我们的昆曲老师包括南昆北昆，老师都特别好。教学方面不保留。所以我们这代人遇上好老师了。侯炳武老师功架也好人品也好，我身上的功夫基本上是老师“扎”的。比如说，眼睛，你上场，你看哪儿？老师说得一清二楚，现在想起来，老师真的是不保守，你一上场，要看七八排的位子，你眼睛就不会翻白眼。就连这么小的地方老师都告诉了，细到了你看哪儿都告诉你了。这些老师都这么好！要不我不知看哪儿。看柱子，看上面，就翻白眼；看下面，就看你眼珠。看七八排，正好。你自己去摸，得摸多少年啊。说戏说得特别详细。你功架，拿马鞭……身上怎么圆，手眼，手到哪儿眼到哪儿。腿功怎么用，跨腿，踢腿，圆场怎么圆，少奎你记住了，圆场功是最厉害的。

结果我练功疯到什么地步？每次下班以后，剧院都没人了，我们住在剧院，练完功10点多钟了，大街上无轨电车都收了，没有车。那时人少，车也少，我们在宣武门大街，我就从宣武门跑到西单，穿着白厚底 （ 注：练功鞋 ），再从西单跑回来。马路上有行人，老看我，这神经病吧？后来我的圆场为什么跑得特别好？从出场到台边，唰！我就出去了。为什么？因为我老跑直的，一般跑圆场都圆着跑嘛，我是直跑，所以就练疯到这种程度。

我就跟学生们说，你们能这么做吗孩子？晚上你们就喝啤酒去了，要不到网吧了，要不你们唱歌去了。那会儿没有这个，就一脑门练功啊！所以到今天，不是我夸口，我的圆场功到今天还是觉得不错，都是那个时候打下的基础。所以这出 《 倒铜旗 》 从唱念做表舞打，我都学到了。这个老师虽然名气不算太大，但是作为一个老师，他是很称职的。

晚上我练得那么累，那时洗澡条件又没有，晚上就打一盆水，拿毛巾擦一身汗，就钻被窝了，睡觉了。早上4点钟，他得叫我啊，我起不来啊，天还黑啊，冷啊，这老师抽大烟的烟袋锅，烟嘴铜的，冻得特别凉，往我被窝里一戳。哟！我说您来了，几点了？甭管几点，起来！我就爬起来，上大厅了。没有暖气，烧炉子，工友7点多才来生炉子。4点钟，里面多冷啊。结果老师说，踢！踢二百腿。正腿，二百腿。旁腿呢，还有偏腿呢，好几百腿呢。踢得我满头大汗。还冷吗？我说不冷了。过会儿天亮了，回去，洗脸，漱口，早点，又赶上大伙练功了，我们8点上班啊，再跟大伙一块儿练。

都说我半路出家，我说我确实基础很差，年龄也大了，师哥们多帮助我。那时我爸爸确实不管我，我就跟侯炳武学， 《 倒铜旗 》， 《 闹昆阳 》 我演 《 贾复下书 》， 再有 《 铁冠图 》 之 《 别母乱箭 》，跟老师学了这么三出大武生戏，我的开蒙戏。学了三出戏，我的功架扎住了。

杨：如果您父亲教，也许不一定就有这样的效果。

舞台生涯

侯：他学生也多啊，这个老师是手把手教的。我有个师哥，开汽车的，开剧院的大卡车，他喜欢学戏，但他什么都不会，胳膊腿都没有功夫，我说你就学 《 倒铜旗 》 吧。在一个汽车库里，就是把汽车停在外面，他们 《 挑滑车 》 在大厅里学，我是在汽车库学，三出戏都是在汽车库学的。每天学完了自己复习，找老师那感觉，抖好旗子，戴好胡子，自己练，练到一定程度，差不多了，彩排，汇报。结果说还不错，半路出家的，学到这样不错了，可以演出了。我就变成实习演员，就演《 倒铜旗 》。

结果那天贴报， 《 北京日报 》 要见报，说几时在长安剧院演什么戏。结果来个电话，让我父亲接，是马连良老师打来的，说我见报了，少奎要演 《 倒铜旗 》，那我得看去，给我两张票，我好多年没看这出戏了。结果马连良老师带着王金璐来看，看完了马连良老师就到后台，说，少奎啊，你的嗓子个头扮相都好啊，好好努力啊，希望能看到你其他的戏，我特别喜欢你的嗓子，你嗓子好，你嗓子盖着唢呐唱哪！什么意思？就是不能跑调，但是我比你 （ 注：唢呐声音 ） 高！你嗓子真好，得多学戏啊。

第一场戏得到马老师的肯定，我信心就更足了。我自己特别爱看戏，北京有演出，我蹬着自行车去看。看戏就是学习啊，加上私下跟这个师哥跟那个师哥学 《 夜奔 》。我会唱，我的唱是我姑姑教我的，姑姑侯永娴，她嗓子特别好，她跟那些老师学过戏。解放天津时，天天晚上5点，我就蒙着被窝，炮弹呜呜地响，被子捂得严严实实。姑姑说我教你唱，就教 《 夜奔 》，那个时候学的。唱我会，私下就跟师哥学的身段，也没打搅父亲，就跟他们把 《 夜奔 》 学会了。学会了我就让父亲看了一遍，父亲看了说，你就这么练吧！我就天天练。

刚开始觉得我是半路出家的，各方面都不行，所以安排学个 《 倒铜旗 》，学完了觉得还不错。当时中国京剧院的马少波院长，派了副院长郝成到北昆当书记，北昆和中国京剧院一个党委。他来了摸底，他说你们每个演员准备一出戏，我都要看。都报名了，我不敢。有人鼓动我：你怎么不报啊？你天天练。我说我哪成啊？不成，才要找机会啊。我就硬着头皮报了。女怕 《 思凡 》，男怕 《 夜奔 》，我偏报 《 夜奔 》。我合了一次乐，就彩排，汇报。我妈妈抱着我的弟弟，领着我的妹去看，全体领导都出席了，金紫光、郝成，院头们都去看。就我一声“啊嗨！”郝成说，哟！这嗓子这么好啊。我演完了，老练嘛，不喘啊，一气呵成。

下来后，他们党委开会，说永奎同志党给你任务：你要培养侯少奎。我听说了，你不教少奎，有这么回事吗？是，我不教。为什么呀？少奎也是党的人呀，我们国家的人，你为什么不教？这样，才让我学，才开始继承 《 刀会 》 《 送京娘 》 《 武松打虎 》，《 夜巡 》 也学了。我和洪雪飞合作，洪雪飞是和我演戏的第一个“京娘”。

《 送京娘 》 是父亲和李淑君经典的合作。1961年，焦菊隐妻子秦瑾根据“野旷天高”四个字，编了 《 送京娘 》 这出戏，陆放写的曲子，很好听，我父亲一起把关设计动作。这么一出新编的戏，成了经典，成了传统。这出戏不光是腰腿功夫，要用心，用气，不能飘，一飘就不威了。吴祖光说，“生正逢时”，还写了送我，挂在墙上，他说全国就承认两个大武生，一个是钱浩梁，一个就是你。钱也是我父亲的学生。

唱戏跟做人一样，演戏也是演自己。演武松，我和邓宛霞演 《 义侠记 》，人说我往那儿一坐，就是武松。陈毅说过，谁见过赵匡胤？没人见过。可是侯永奎一上场，那就是赵匡胤，他将来非当皇上不可。

演 《 送京娘 》，父亲反复强调“不动情”，一动情就走不了了。有情，不能动情，正眼都不能看。我几十年演下来，也琢磨，千里送京娘，不可能一点也没有感情，赵匡胤肯定是有感情的，人心都是肉长的，只是不能动情，不能乱，不能儿女情长，因为他是有大目标大志向的，所以临别要上马了，赵匡胤看着京娘说：“贤妹，后会有期！”

这出戏学了以后，就汇报，下场后，连我父亲都说了，你小子，圆场哪儿这么好！我说爸爸你才知道啊。

所以成功是各种因素的组合。先天条件少不了，但更要后天的努力。

说到 《 四平山 》，那年我在长安大戏院，我演出 《 四平山 》。京昆两下锅，我演李元霸。爆满啊。六十八岁了，腿脚不行了。可是我功夫不减。那天唱得台下喊我“万岁”了。我哪“万岁”？他不是喊我“万岁”，他是对传统的尊重，多少年看不到这种戏了，兴奋哪！我不能把这个“万岁”捻到我身上，是给艺术喊“万岁”！就这出戏，没人再唱，没人再演了。

——摘昆《曲大观·名家访谈:北京美国》

昆曲大观

《前世今生》

《玉山曲话》

《名家访谈：北京 美国》

《名家访谈：上海 香港 台湾》

《名家访谈：南京 苏州

《名家访谈：杭州 温州 郴州》

二百余万纪实文字，真实展现六百年盛衰起伏的昆曲命脉；八百余幅珍贵图片，极致呈现光影间昆曲世界的至雅至美。

百位昆曲人口述心史，人品艺品薪火相传。十年采访路寂寞艰辛，抢救史料功在千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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